谪仙一梦

序章：采石矶上下的反思

江水汤汤，载着我这叶孤舟，也载着我这六十余载的浮沉岁月。今夜，我又一次来到了采石矶。月色如水，水如明镜，酒入豪肠，三分酿成了月光，七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人们都这么说我。可他们又怎知，这剑气早已锈蚀，这盛唐也已是残梦一场。

船夫在船头打着盹，江风拂过他苍老的脸颊，也拂过我霜白的须发。我举起酒壶，对月独酌。这月亮，算是我最老的朋友了，从我少时在蜀中山间仰望，到长安城里金樽中的倒影，再到如今夜郎归来、漂泊江上的清辉，它始终无言地伴着我，看我得意，看我失意，看我从一个自命不凡的少年，变成一个鬓发皆白的老翁。

人们叫我“谪仙人”，说我是天上的星宿被贬下凡间，受一世的磨难 1。或许吧。我的一生，确如一场大梦，忽而身在玉山之巅，忽而跌落尘埃深处。我曾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人，也曾是阶下囚，等待着冰冷的刀锋。我曾与天下最风雅的才子们一同放歌，也曾在流放的路上与猿猴的悲啼为伴。

江水中的月影，清澈而圆满，仿佛触手可及。它在诱惑我，一如它诱惑了我一生。我时常想，若我真是那天上的谪仙，这凡间的苦旅终有尽头，那回归的路又在何方？或许，就在这水中。我听人说过，死亦为归，我们这些尘世的旅人，不过是暂住于天地这座大客栈，终究要回到永恒的故乡 3。若能在这清辉万里、江水滔滔之中，投入这月亮的怀抱，结束我这凡俗的躯壳，让魂魄随江水东去，回归那浩渺的云汉星河，岂不是一桩最合乎我李白一生的诗意结局？3。

我笑了，笑声惊起了几只栖息的沙鸥。这想法，够狂，够浪漫，也够李白。我将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任由那辛辣的暖流淌遍四肢百骸。就让这长江之水，作为我此生的见证，也作为我最终的归宿吧。我，李白，本就不是凡人，我的离去，也当如诗篇般，壮丽而自由 4。

第一部：西域星辰之子

第一章：太白入梦，商贾之子

我的故事，始于大唐最遥远的边陲，一个叫碎叶的地方 6。那是一个被风沙与驼铃声包裹的城镇，丝绸之路上的尘埃，早已渗入我的骨血，注定了我一生漂泊的命运。我的家世，如同一团迷雾。人们只知我的父亲李客是个商人，在那个士农工商等级分明的时代，这便是我身上最初的烙印，一个卑微的、难以洗刷的印记 8。它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与那条通往功名利禄的正统大道隔绝开来，让我此生都无法通过科举之途，一展胸中抱负 8。

然而，我的家族似乎又流传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家中长辈们总是私下里说，我们本是陇西李氏的后裔，与当朝皇族同宗，只是先祖不知何故，被迫远走他乡，流落西域 5。这亦真亦幻的贵族血脉，成了我心中一粒不甘的种子，在我日后的人生里，时时刺痛着我，也时时激励着我。我那看似狂傲不羁的背后，其实深藏着一种渴望被承认的焦灼。我必须用我的才华，我的诗，甚至我的剑，去撕开这出身的束缚，去证明我李白，天生就该立于万人之上。

关于我的降生，母亲曾对我讲过一个梦。在她怀着我的时候，梦见一颗硕大耀眼的白色星辰，从天而降，坠入她的怀中。那颗星，便是太白金星，也就是启明之星 2。于是，父亲便为我取字“太白”。这个梦，伴随了我一生，也成了我“谪仙”之名的由来 5。人们愿意相信，我本是天上的仙人，因犯了错而被贬谪凡尘。这个说法，我欣然接受。它为我的格格不入找到了最完美的解释——我若与这俗世不同，只因我本不属于这里。这“谪仙”的身份，是我对抗世俗偏见最华丽的铠甲。

在我五岁那年，父亲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举家迁回中原。我们离开了风沙弥漫的碎叶，来到了山清水秀的蜀地，在绵州的彰明县青莲乡定居下来 8。蜀中的山水，奇绝险峻，钟灵毓秀，它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这个来自远方的孩子，也用它那雄奇瑰丽的景色，滋养了我最初的诗心。然而，尽管身处中原腹地，我内心深处，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那西域的风，早已刻在了我的灵魂里。

第二章：蜀道少年，剑与书

蜀地，是我诗歌的摇篮，也是我侠骨的淬炼之地。我的童年，与那些皓首穷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截然不同。父亲虽为商人，却也希望我能光耀门楣，因此延请名师，教我诵读《诗》《书》等儒家经典 11。我于文字一道，确有几分天授的灵气，十岁便能吟诗作赋。但我天性不喜拘束，比起儒家的繁文缛节，我更痴迷于《庄子》里那汪洋恣肆的想象与逍遥于天地间的自由精神 14。道家的思想，如同一股清泉，注入我年少的心田，让我对山川、明月、仙人产生了无穷的向往。

除了书卷，另一件让我沉醉的东西，便是剑。我常常想象自己是一位游侠，仗剑行走于江湖，扶危济困，快意恩仇 10。我拜师学剑，每日闻鸡起舞，苦练不辍。那冰冷的剑锋，磨砺了我的意志，也塑造了我桀骜不驯的性格 16。十五岁时，我便已剑术小成，常与人比试，甚至在行侠仗义的冲动之下，亲手了结过几个恶徒的性命 3。那段纵情任侠的少年时光，让我身上沾染了江湖的豪气与不羁，也让我深刻地理解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

然而，我终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夫。我心中的火焰，一半属于剑，一半属于诗。我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得到帝王的赏识，实现“安社稷，济苍生”的抱负，然后功成身退，归隐山林 10。这看似矛盾的理想——既要入世为官，又要出世为仙——正是我内心深处“剑”与“书”两种力量的交织与撕扯。这股内在的张力，贯穿了我的一生，既成就了我的诗，也预示了我政治上的悲剧。

在我求学有些懈怠的日子里，曾发生过一件对我影响至深的小事。那天，我逃了学，在山间闲逛，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溪边的磨刀石上，专注地磨着一根粗大的铁杵。我好奇地问她要做什么。老婆婆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要把它磨成一根绣花针。”我闻言大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老婆婆却严肃地对我说：“孩子，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9。

她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响。我为自己的浅薄与懒惰感到无比羞愧。是啊，连一根铁杵都能被磨成细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靠恒心与努力无法达成的呢？从那天起，我收起了顽劣之心，将那股游侠的蛮勇，转化为求知与创作的巨大热情。老婆婆的这句箴言，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支撑着我走过了后来无数艰难困顿的岁月 19。

第二部：凤去巢空，四海为家

第三章：辞别蜀道，仗剑远游

蜀中的山水虽美，却困不住我这只一心想翱翔于九天的凤鸟。开元十三年，我二十五岁，正是青春勃发、豪情万丈的年纪。我决定告别故乡，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11。我要去看看那更广阔的天地，要去那帝国的中心——长安，让我的名字响彻云霄。

离开蜀地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也有对故土的深深眷恋。那条出川的道路，便是后来在我笔下令无数人心惊胆战的《蜀道难》。我亲身走过那“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的栈道，感受过那“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震撼 22。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不仅仅是路途的艰险，更是我一个出身商贾、毫无背景的年轻人，想要叩开长安大门的艰难预言。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我将这满腔的激荡与悲慨，都倾注进了诗行。这首《蜀道难》，便是我告别青年时代、踏入江湖风雨的宣言 7。

我乘舟东下，顺着长江的激流，一路放歌。从峨眉山的秋月，到荆门渡口的烟波，江山如画，皆入我诗中。这趟远行，是一次彻底的解放。我仿佛脱去了一层名为“蜀人”的旧皮，贪婪地呼吸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自由空气 21。我结交豪杰，拜访名士，散尽千金，只为博一个好名声。我相信，我的才华，就是我唯一的敲门砖。只要我的诗能传到天子耳中，我就一定能得到赏识，实现我那安邦定国的理想 1。

第四章：安陆小住，青莲之誓

我的漫游之路，将我引至了湖北的安陆。在这里，我的人生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停泊。我娶了前朝宰相许圉师的孙女为妻 26。这桩婚事，无疑是我精心策划的一步棋。我渴望借着妻家的门第，为自己铺就一条通往上层社会的阶梯。那段时间，我确实过上了一种相对安稳的生活，努力扮演着一个好丈夫、好女婿的角色，试图融入那官宦世家的圈子。

然而，骨子里的那份不羁，终究无法被安逸的生活所磨平。官场的虚与委蛇让我厌烦，寄人篱下的日子也让我感到压抑。更重要的是，这桩婚姻并未给我带来预想中的政治前途 27。我依旧是一个徘徊在权力大门之外的“青莲居士”。

正是在这段略感失意的时期，我结识了两位后来在我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诗人。一位是长我十余岁的孟浩然先生。我久闻其名，对他那“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隐逸风骨钦佩不已 29。与他相见，如沐春风。他的人品与诗才，在我眼中，就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令人景仰 30。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在黄鹤楼为他送行的情景。那是一个烟花三月的春天，他要顺江东下，去往繁华的扬州 31。我们登楼远眺，江水浩渺，帆影点点。离愁别绪，涌上心头。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满腔的情感，都化作了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我目送着他的船帆，在碧蓝的尽头慢慢消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那滔滔东去的长江水，载着我的思念与祝福，奔流不息 10。与孟夫子的这段君子之交，如同一道清泉，洗涤了我当时内心的烦闷与功利。它让我明白，除了仕途，人生还有更值得珍视的东西，那就是诗与友情。

第三部：长安月下，盛世危楼

第五章：天子呼来，谪仙人至

天宝元年，我四十二岁。一纸来自长安的诏书，终于结束了我长达十余年的漫游与等待 6。我的诗名，终究还是飘进了大明宫，传到了当朝天子——唐玄宗的耳中。

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我几乎要醉了。这并非因为饮了酒，而是被这座城市的辉煌与气度所 intoxicating。这里是帝国的中心，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我所有抱负的最终舞台。玄宗皇帝对我青眼有加，据说他读了我的诗后大为赞赏，竟降下车辇亲自迎接，并“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这是何等的荣耀！11。我被授予翰林待诏之职，虽然并非手握实权的官位，但能随侍君王左右，以诗文供奉，也足以让我心潮澎湃 6。

在长安，我结识了许多文人雅士，其中最赏识我的，莫过于太子宾客贺知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诗人，在读了我的《蜀道难》后，惊为天人，脱口而出：“子，谪仙人也！” 1。

“谪仙人”！这个称号，仿佛一道神启，瞬间点亮了我的整个生命。它不仅是对我诗才的最高赞誉，更像是我半生坎坷与不凡身世的终极注解。我那来自西域的神秘出身，我那与生俱来的狂傲不羁，我那对凡俗规矩的蔑视，在这一刻，都有了最诗意的解释。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一个被贬谪下凡的神仙。这个名号，迅速在长安城传开，成了我最响亮的标签。我，李白，从此不再仅仅是一个诗人，而是活着的传奇。

第六章：御前醉墨，权贵折腰

在翰林院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接近权力中心，却也最远离政治实质的时期。玄宗皇帝欣赏我的才华，却只将我视为一个宫廷诗人，一个点缀升平盛世的词臣，而非可以委以重任的栋梁之才 34。我每日的工作，便是陪伴君王，饮宴作乐，赋诗唱和。

我嗜酒如命，在长安更是如此。酒，能激发我的诗情，也能麻痹我的失意。它是我通往那个无拘无束、自由洒脱的道家世界的门户。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才能暂时忘却官场的拘谨与虚伪，回归那个本真的、狂放的“谪仙” 35。

我记得，有一次玄宗在沉香亭赏牡丹，兴致勃勃，召我作新词助兴。而我当时正在市井酒肆中喝得酩酊大醉，被内侍们抬进宫时，兀自醉眼惺忪 37。然而，我只是略一凝神，便挥毫写下了三首《清平调》，将那国色天香的杨贵妃，比作瑶台仙子，比作巫山神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39

这诗句，令龙颜大悦，贵妃含笑。我醉眼看去，只见贵妃亲自为我捧着砚台，而玄宗也只是含笑看着，由着我的性子 42。我深知，这看似无上的恩宠背后，不过是帝王对我这个“宠物”的纵容。

若说有什么事最能体现我当时的心态，恐怕就是让高力士为我脱靴那一次了。那日，我又是在醉意朦胧中被召入宫中。酒酣耳热之际，我竟当着玄宗的面，伸出脚来，命当时权倾朝野的大宦官高力士为我脱去靴子 37。高力士何等人物，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屈尊照办。满朝文武，无不骇然。

我并非不知天高地厚，我只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表达我对权贵的蔑视，对我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信念的践行。我是在向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发出我最骄傲的挑衅。然而，这样的行为，也注定了我无法在官场立足。高力士的怨恨，杨贵妃的谗言，渐渐在玄宗心中埋下了芥蒂 3。我敏锐地察觉到，这盛世的繁华之下，已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我厌倦了这浮华而空虚的生活，两年后，我上书请辞，带着玄宗赏赐的金银，离开了长安。

第七章：洛阳放歌，诗逢杜甫

离开长安，我如脱笼之鸟，再次开始了我的漫游生涯 7。天宝三年（公元744年）的夏天，我在东都洛阳，遇见了一个年轻人。他叫杜甫，字子美。那时的他，还名不见经传，但眉宇间透着一股沉郁与执着。我们一见如故，一同在梁宋一带游历，打猎、饮酒、评诗论文，度过了一段快意无比的时光 21。

我与子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像风，无拘无束，追求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与超然物外的洒脱；他像地，沉稳厚重，关注的是现实的苦难与人世的悲欢。我欣赏他的才华与真诚，他则对我推崇至至，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去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写了许多思念我的诗篇，那份情谊，真挚而深沉 46。

如今回首，在这采石矶的月光下，我才明白，世人为何说我与他的友谊不对等。他对我念念不忘，而我似乎对他着墨不多 46。或许，当时的我，正沉浸在“谪仙人”的光环里，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景仰，未能完全体会到一个年轻后辈那份沉甸甸的情感。我将他视为众多知己中的一个，一个颇有才华的小兄弟。而他，却将我视为一生的偶像与知音。

我才真正读懂了他诗中的牵挂与担忧。那份情谊的珍贵，是我在年少轻狂时所忽略的。我这一生，朋友遍天下，可能够如此深刻地理解我、包容我、思念我的，恐怕也只有杜子美一人了。我们的相遇，虽然短暂，却成了大唐诗坛上的一段佳话。两个最伟大的灵魂，在那一刻交汇，映照出彼此的光芒。只是，我这颗流星，划过他的天空，却未能为他停留。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遗憾。

第四部：风雨飘摇，放逐江湖

第八章：安史之乱，永王之祸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渔阳的鼙鼓，终于震破了《霓裳羽衣曲》。安禄山的反旗，扯碎了大唐盛世的华美外衣，将整个帝国拖入了血与火的深渊 49。长安陷落，玄宗仓皇西狩，天下大乱。

那时的我，正在庐山隐居。国难当头，我胸中的热血再次沸腾。我不能坐视大好河山沦于贼手。我渴望像当年的谢安一样，东山再起，为国分忧。就在此时，玄宗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正奉命统率水师，东巡抗敌。他派人三番五次地盛情邀请我加入他的幕府 2。

我答应了。这或许是我一生中，做得最错的一个决定。我以为，这是我实现政治抱负的最后机会，是以我这戴罪之身报效国家的途径。我满怀激情地投入永王的阵营，为他出谋划策，赋诗壮行，浑然不觉自己已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 6。

永王，有他自己的野心。他与新即位的肃宗皇帝之间，早已心存芥蒂。他的东巡，在朝廷看来，名为抗敌，实为割据。很快，兄弟阋墙，兵戎相见。永王兵败，被定为叛逆，而我，这个他幕府中的“高士”，也成了附逆的罪人 3。

我被投入浔阳的狱中，等待我的是死亡的判决 2。那一刻，我所有的骄傲与狂放，都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我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谪仙”，我只是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囚徒。绝望之中，我写下了《行路难》，那是我一生中最深沉的悲鸣：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10

即使身陷囹圄，我的心中，依然存着一丝不灭的希望。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冲破这重重困厄，再次扬帆远航。

第九章：夜郎万里，孤帆远影

我的希望，没有落空。在我命悬一线之际，几位身居高位的朋友为我四处奔走求情。其中出力最大的，是当朝大将郭子仪。原来，二十多年前，他任小官时曾触犯军法，是我出手相救，才免于一死。如今，他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竟愿以自己的官爵，来换我一条性命 11。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最终，我免于一死，但被判处长流夜郎 6。夜郎，在帝国的西南边陲，是当时人们眼中的蛮荒瘴疠之地。这一去，便是数千里的漫漫长路，对于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来说，与死刑无异。

我踏上了流放之路。这不再是我年轻时那意气风发的漫游，而是一场缓慢的、看不到尽头的煎熬。我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两岸的风景依旧，我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曾经在我眼中雄奇壮丽的山川，此刻都染上了悲凉的色彩。我是一个被朝廷抛弃的罪人，一个被命运捉弄的老者，正一步步走向生命的荒原。

第十章：朝辞白帝，彩云之间

命运，似乎总爱与我开玩笑。就在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行至三峡地区的白帝城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从天而降——朝廷因关中大旱，颁布大赦令，我，李白，也在被赦免之列 6。

那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压在我心头数年的巨石，轰然落地。所有的屈辱、悲愤、绝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仿佛获得了重生。

我立刻登上一叶轻舟，顺流而下。船行如飞，我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两岸的猿声，在我听来，不再是悲啼，而是为我欢唱的歌谣。那重重叠叠的山峦，在我眼中，不再是阻碍，而是被我瞬间抛在身后的风景。从白帝城到江陵，千里之遥，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这极致的速度，这畅快淋漓的自由，让我胸中积郁已久的诗情，如火山般喷发而出。我一气呵成，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古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9

这二十八个字，是我一生中最轻快、最明亮的诗句。它是我从地狱重返人间的宣言，是我历经劫难后，对生命与自由最纯粹的赞歌。

尾声：醉邀明月，魂归沧海

从白帝城归来，我人生的最后几年，又回到了熟悉的漂泊之中 7。我曾是金銮殿上的宠臣，也曾是夜郎路上的囚徒；我曾歌颂过盛世的牡丹，也曾见证了帝国的崩塌。我的一生，起落沉浮，太过戏剧，也太过疲惫。

我已是风烛残年，再无力去追求那镜花水月的功名。我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诗人，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老者。我投靠在当涂做县令的族叔李阳冰，他敬我如父，悉心照料我的晚年生活，并为我整理诗稿，使它们不至于散佚 3。

现在，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采石矶的江上。我的人生，仿佛一个圆，从西域的星空下开始，最终又将在这江天的月色里结束。我的一生，都在追逐，追逐功名，追逐自由，追逐那遥不可及的理想。而此刻，我唯一想追逐的，只有眼前这轮皎洁的明月。

我举起酒杯，向月亮，也向我这传奇而又荒唐的一生，做最后的告别。我看着水中那轮完美的月影，它那么近，那么美，仿佛不是幻象，而是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4。

我醉了，或许也没醉。我只是听到了来自天界的召唤。我探出身子，张开双臂，向那水中的月亮拥去。江水冰冷，却又温柔。在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那颗曾在我母亲梦中坠落的太白金星，正微笑着，引我回家。

我，李白，谪仙一梦，至此终了。我的肉身，归于江水；我的诗魂，将与这山川明月，同在千古。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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