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研究系列:三、伊斯兰共和国的四十五年:革命、韧性与地区重塑的轨迹(G研究)

执行摘要

本报告对伊朗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的国内与国际状况进行全面而深入的分析。四十余年来,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呈现出一系列深刻的矛盾:其革命意识形态与务实的国家治理方略并存,其内部社会经济压力与外部地缘政治雄心交织,其在持续危机中展现出的非凡韧性与潜在的结构性脆弱并存。本报告首先回溯导致巴列维王朝崩溃、神权政体崛起的复杂社会政治根源,剖析了国王失败的现代化进程如何异化了传统社会精英,并催生了一股强大的、由宗教领导的反对力量。随后,报告详细阐述了伊斯兰共和国独特的“神权选举制”政治架构,分析了最高领袖、总统、宪法监护委员会及伊斯兰革命卫队之间错综复杂的权力动态,并描绘了后革命时代政治发展的周期性规律。在民生与法制层面,报告探讨了长期国际制裁、结构性经济弊病与社会动荡之间的恶性循环,以及由此引发的严重人才流失和持续的人权问题。最后,报告审视了伊朗复杂的多轨外交政策:一方面,它奉行“输出革命”和对抗西方的意识形态路线,通过“抵抗轴心”在中东地区投射力量;另一方面,它又采取务实的“向东看”战略,并与地区宿敌沙特阿拉伯实现和解,以应对地缘政治和经济压力。综合来看,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是一个在持续内外压力下不断演变和适应的政治实体。其未来的轨迹将取决于三大核心挑战的演变:迫在眉睫的最高领袖继承问题、民众日益增长的经济与社会诉求,以及在动荡的中东地区和变动的大国关系格局中维持战略平衡的能力。


第一部分:伊斯兰共和国的创世纪 (1963-1979)

本部分旨在分析导致巴列维王朝崩溃和神权政治崛起的复杂社会政治动态,为理解伊斯兰共和国的诞生提供历史背景。

1.1 巴列维的遗产:现代化的悖论

巴列维王朝,尤其是在其第二代君主穆罕默드·礼萨·巴列维(下称国王)的统治下,启动了一项雄心勃勃的现代化计划,旨在将伊朗转变为一个世界级的强国 1。国王的愿景是使伊朗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的世界第五大军事和经济强国 3。这一宏伟蓝图涵盖了大规模工业化、关键基础设施建设(如贯穿全国的铁路系统)、建立公立教育和现代司法体系以及改善医疗卫生 1。为了塑造一种新的民族认同,该政权大力推行一种以古波斯文明为核心的世俗化、去伊斯兰化的民族主义叙事,即所谓的“雅利安主义”,试图以此取代国家深厚的伊斯兰文化根基 8

国王标志性的改革方案——“白色革命”,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激进社会改造运动,其内容包括土地改革、赋予妇女选举权、建立扫盲部队等 11。然而,这些几乎全盘照搬西方模式的改革,并未充分考虑伊朗独特的社会结构,反而造成了深刻的社会脱节与矛盾 12

  • 经济失衡与社会异化:1970年代的石油价格暴涨为国家带来了巨额财富,但也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政府的巨额开支导致了恶性通货膨胀,贫富差距急剧扩大,王室家族与权贵阶层的腐败现象极为普遍,引发了广泛的民怨 2。至1978年,经济动荡已导致高达300至400亿美元的资本外逃 2。与此同时,“白色革命”的核心——土地改革,被证明是一场彻底的失败。改革未能惠及近半数的农村家庭,分到土地的农民往往土地贫瘠且面积过小,无法维持生计 6。这导致大量破产农民涌入城市,形成了所谓的“畸形城市化”——城市人口的增长速度远超工业化的吸纳能力。这些沦为城市贫民的失地农民,构成了对现状极度不满的庞大群体,为日后的革命动员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6
  • 传统精英的疏远:国王的现代化政策直接冲击了伊朗社会中最有组织、最具影响力的传统阶层。通过推行世俗教育和司法改革,乌理玛(Ulama,即宗教什叶派教士阶层)在教育和司法领域的传统权力被严重削弱,其土地和宗教基金等经济基础也受到土地改革的威胁 11。与此同时,巴扎(Bazaar,即传统商人阶层)在国家主导和外资涌入的经济环境中备受挤压,政府发起的反投机和物价管制运动更是直接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这些政策最终将原本是社会稳定支柱的乌理玛和巴扎推向了政权的对立面,促使他们结成了强大的政治联盟 6
  • 专制统治与高压手段:国王的现代化是在专制独裁的政治框架下强行推进的,政治发展严重滞后于经济变革 6。任何形式的政治异议都遭到严酷镇压。臭名昭著的国家情报与安全组织“萨瓦克”(SAVAK),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严密的监视、审查,并对政治犯实施任意逮捕和酷刑,制造了普遍的社会恐惧 21

巴列维王朝的现代化项目并非简单的政策失误,而是一场国家构建的结构性灾难。国王试图强加一种外来的、世俗的身份认同,同时系统性地疏远和打击了最具本土根基的社会力量——教士阶层和巴扎商人。这种做法创造了一个权力真空,只有他的反对者能够填补。他的现代化进程充满悖论,最终锻造了埋葬自身的工具:一个庞大的、心怀怨恨的城市底层,一个被边缘化的知识分子群体,以及一个组织严密、拥有强大意识形态和经济基础的传统反对派联盟。因此,这场革命并非对现代化的全然否定,而是对国王所推行的那种不公正、非本土且缺乏合法性的现代化模式的激烈反抗。

1.2 意识形态战场:《西方中毒》与“法基赫的监护”

在反对巴列维王朝的斗争中,两种强大的意识形态话语起到了核心作用,它们为革命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动员力量。

  • 《西方中毒》(Gharbzadegi:这一概念由哲学家艾哈迈德·法尔迪德(Ahmad Fardid)首创,后经著名作家贾拉勒·艾勒-艾哈迈德(Jalal Al-e-Ahmad)在1962年出版的同名著作中发扬光大,成为反国王运动的知识分子基石 28。它将国王的现代化工程描绘成一种文化上的“瘟疫”或“沉醉”,认为这种盲目模仿西方的行为导致了伊朗民族身份的丧失、社会疏离以及对西方的依附 29。这种强有力的反殖民主义批判,深刻地触动了从知识分子到普通民众的广泛社会阶层,为他们对现状的不满提供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解释框架 35
  • 霍梅尼的政治神学:“法基赫的监护”(Velayat-e Faqih):在流亡期间的演讲及其1970年的著作《伊斯兰政府》中,阿亚图拉·鲁霍拉·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提出了一套激进的政治理论,彻底颠覆了什叶派数百年来在政治上的“静默主义”传统 8。他宣称,君主制在本质上是非法的、非伊斯兰的 43。他进一步论证,在第十二任(隐遁)伊玛目缺席的时期,最公正、最博学的伊斯兰法学家(
    Faqih)拥有神圣的授权,应担负起统治国家的职责,以确保伊斯兰教法(Sharia)的全面实施 12。这一理论为推翻君主制、建立一个“纯正的”神权国家提供了具体的、本土化的政治蓝图。
  • 多种不满的融合:霍梅尼展现了卓越的政治才能,他将宗教、民族主义和社会正义的话语巧妙地融为一体。他猛烈抨击国王是“大撒旦”美国和“犹太复国主义实体”以色列的腐败傀儡 43。他谴责1964年议会通过的给予美国驻伊军事人员治外法权的法案,称之为对国家主权的“投降法案”,极大地激发了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并与1953年美国中情局策划政变推翻摩萨台政府的历史创伤联系起来,引发了深刻的共鸣 21

革命在意识形态上的胜利,在于其成功地构建了一种“综合性”的反抗叙事,这种叙事对社会中几乎所有心怀不满的群体都具有吸引力。霍梅尼扮演了最终的整合者角色,他将什叶派虔诚的宗教情感、强烈的反帝民族主义以及现代左翼对社会不公的批判融为一炉。《西方中毒》为国家诊断了病症,而“法基赫的监护”则开出了药方。这种意识形态的融合,使得教士阶层能够领导一个包括世俗民族主义者、知识分子和左翼人士在内的广泛联盟,而后者中的许多人直到为时已晚,才完全意识到这场革命的神权主义终局。

1.3 革命的连锁反应 (1978-1979)

从1978年初到1979年初,一系列环环相扣的事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最终冲垮了巴列维王朝的统治。

  • 导火索 (1978年1月):革命的火焰被一篇由政府授意、刊登在《消息报》(Ettela’at)上的文章点燃。该文对流亡中的霍梅尼进行了恶毒的人身攻击和诽谤 15。这在宗教圣城库姆(Qom)引发了神学院学生的抗议。安全部队的开枪镇压导致示威者死亡,从而开启了一个致命的循环模式 15
  • 革命的引擎:四十日祭:反对派巧妙地利用了什叶派为死者举行“四十日祭”(Arba’een)的传统习俗,将其转变为一个强大的政治动员工具 15。安全部队的每一次镇压都制造出新的“殉道者”,而为这些殉道者举行的四十日悼念活动,又成为下一次更大规模抗议的集结号。这个过程不断重复,将政治抗议与深刻的宗教仪式完美结合,动员了数以百万计的民众,形成了一个自我延续、不断升级的抗议浪潮 62
  • 关键转折点
    • 雷克斯电影院大火 (1978年8月):阿巴丹市的雷克斯电影院发生纵火案,导致超过400人丧生。尽管后来的证据表明此案系伊斯兰极端分子所为,但在当时,反对派成功地将矛头指向萨瓦克,使民众普遍相信这是当局的阴谋。这一事件极大地激发了公众的愤怒,将普遍的不满情绪转变为对政权刻骨的仇恨 15
    • “黑色星期五” (1978年9月8日):军队在德黑兰的贾勒(Jaleh)广场向大规模示威人群开火,造成了惨重伤亡(官方数字与反对派说法差异巨大,从数十人到数百人不等,但反对派宣称有数千人遇难)15。这一天被视为革命的“不归点”,彻底摧毁了任何妥协的可能性。
    • 全国大罢工 (1978年10月-12月):革命的致命一击来自经济领域。一波又一波的罢工浪潮席卷全国,最终,至关重要的石油工人大罢工使得国家经济陷入瘫痪,切断了政权的财政命脉 6
  • 政权的瘫痪与崩溃:面对排山倒海的抗议,身患癌症的国王在镇压与让步之间摇摆不定,尽显其虚弱和优柔寡断 15。而他的主要盟友——卡特总统领导下的美国政府,也发出了混乱矛盾的信号。卡特的人权外交政策给国王施加了压力,迫使其做出一些自由化的姿态,但这反而为反对派提供了活动空间 6。华盛顿内部对伊朗政策的分歧,使得国王感觉被盟友抛弃,进一步削弱了他的统治意志,同时也鼓舞了反对派 6。最终,国王于1979年1月16日被迫流亡海外 15。2月1日,霍梅尼从他媒体曝光率极高的巴黎流亡地返回德黑兰,受到百万民众的英雄般欢迎 15。2月11日,在忠于革命的空军技术人员与国王的帝国卫队发生武装冲突后,伊朗军队最高委员会宣布保持中立,这标志着巴列维政权的彻底垮台 84

1979年的伊朗革命并非一次传统的武装起义,而是一场国家合法性与统治意志的急速崩溃。这是一场“完美风暴”,其中反对派的策略天才(利用四十日祭)、当权者的战略失败(摇摆不定和“黑色星期五”的滥杀)以及外部因素(美国政策的混乱)汇合在一起。革命的决定性武器不是枪支,而是瘫痪国家经济的大罢工,它雄辩地证明了政权已失去被统治者的认可,无法继续运作。军队最终宣布中立,并非一次政变,而是承认其所要保卫的政权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


第二部分:伊斯兰共和国的国内轨迹

2.1 铸造神权:权力巩固与两伊战争 (1979-1989)

革命胜利后的伊朗并未迎来平静,而是迅速陷入了一场激烈的内部权力斗争和一场残酷的对外战争。这一时期塑造了伊斯兰共和国的核心制度和意识形态。

  • 双重权力之争:革命后,伊朗出现了混乱的“双重权力”结构。一方是以总理迈赫迪·巴扎尔甘(Mehdi Bazargan)为首的、由温和派技术官僚和民族主义者组成的临时政府,他们倾向于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伊斯兰国家 55。另一方则是忠于霍梅尼的、由激进教士主导的权力网络,其核心是作为平行政府运作的“革命委员会”,以及其下属的武装力量——遍布各地的“革命委员会”(Komitehs)和新成立的“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91
  • 人质危机:一场政治政变:1979年11月爆发的美国大使馆人质危机,是教士集团巩固权力的决定性事件。这次事件表面上是激进学生的自发行动,但迅速得到了霍梅尼的支持,他称之为“第二次革命” 95。这一举动是一次政治上的妙手:
    • 它彻底摧毁了巴扎尔甘临时政府的合法性。巴扎尔甘政府希望维持正常的国家间关系并反对扣押人质,但无力回天,最终被迫集体辞职。霍梅尼毫不惋惜地接受了辞呈,并事后称任命巴扎尔甘是一个“错误” 86
    • 教士集团利用这次危机,成功地将自己塑造为反美、反帝国主义斗争的唯一旗手,从而在道义上压倒了他们的左翼和民族主义盟友。任何对他们激进议程的反对,都被轻易地打上了“亲美”的标签 62
    • 人质危机制造了一种持久的“国难当头”的氛围,为镇压所有异见、强行推行神权宪法提供了完美的借口 95
  • 构建神权国家
    • 宪法:革命后最初的宪法草案相对温和,并未包含神权统治的核心内容 86。然而,在一次受到广泛抵制且被指控舞弊的选举后,一个由教士主导的“专家会议”成立,并大刀阔斧地重写了宪法,将霍梅尼的“法基赫的监护”理论作为其最高原则植入其中,确立了最高领袖的绝对权力 12。这部充满争议的神权宪法,在人质危机的紧张气氛下,于1979年12月通过了全民公投 2
    • 镇压反对派:新政权通过其组织工具——伊斯兰共和党(IRP),系统性地清除了昔日的革命盟友。左翼组织(如人民党、人民圣战者组织)、自由派和民族主义者遭到了残酷的暴力镇压 62。执行镇压的主要工具是“革命法庭”,这些法庭进行着草率的审判和即决处决 105,以及作为政权铁拳的伊斯兰革命卫队和各地的革命委员会 62
  • 两伊战争 (1980-1988):由伊拉克萨达姆·侯赛因发动的入侵,对新生的伊斯兰共和国构成了生存威胁,但这场战争却意外地成为巩固政权的熔炉:
    • 战争激发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形成了“团结在国旗下”的效应,使民众团结在教士领导层周围,共同抵御外敌 115
    • 战争为政权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将任何国内的反对声音都打成“第五纵队”和叛国行为,从而彻底清除了异见 116
    • 战争极大地提升了伊斯兰革命卫队的地位和实力。革命卫队在战场上表现出比旧军队更强的战斗意志和意识形态忠诚度,从一支民兵武装成长为一支强大的、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事力量,成为革命政权最可靠的支柱 117
    • 政权成功地动员了民众,推广了一种“殉道文化”,利用什叶派历史中的悲情叙事,激励人民为这场伤亡惨重的战争做出巨大牺牲 73

伊斯兰共和国的巩固过程,实质上是一场“革命中的革命”。教士集团巧妙地利用了内部危机(人质事件)和外部威胁(两伊战争),清除了所有政治对手,并将自身的权力制度化。人质危机是击垮革命中温和民主派的关键政治工具;而两伊战争则是在社会和军事层面锻造新国家核心体制的熔炉,它不仅巩固了政权的意识形态(抵抗与殉道),更确保了伊斯兰革命卫队作为政权永久且强大支柱的崛起。到1989年霍梅尼去世时,伊斯兰共和国已不再是1979年许多革命者所设想的国家,而是一个在内部权力斗争和外部战争烈火中淬炼成型的、拥有独特制度和强硬意识形态的国家。

2.2 权力的迷宫:伊朗独特的政治架构

伊朗的政治体制是一种独特的、复杂的混合体,它将神权机构与大众民主元素相结合,形成了一套旨在确保教士阶层最高统治地位的制衡系统 84

  • 最高领袖 (Vali-ye Faqih):作为“法基赫的监护人”,最高领袖是国家的最高政治和宗教权威,其地位凌驾于所有政府部门之上 46。宪法赋予其广泛的权力,包括:
    • 统帅包括正规军和革命卫队在内的所有武装力量 48
    • 任命和罢免司法总监、国家广播电视台负责人、革命卫队总司令以及宪法监护委员会的六名教士成员 48
    • 对所有国内外重大政策拥有最终决定权 48
  • 总统:总统是行政部门的首脑和国家第二号人物,由普选产生,任期四年 121。然而,其权力受到严格限制。他主要负责经济和政府日常行政事务,但无法控制武装力量以及国防、情报、外交等关键部委,这些部门实际上由最高领袖办公室直接掌控 121
  • 宪法监护委员会:这个由12名成员组成的机构是伊朗政治体系中最具权势的监督机构之一,扮演着系统“守门人”的角色 124。它由最高领袖任命的六名伊斯兰法学家和由司法总监(由最高领袖任命)提名、议会批准的六名法学家组成。其两大核心职能是:
    1. 候选人资格审查:有权批准或取消所有总统、议会和专家会议候选人的参选资格,从而有效地控制了谁能进入政治舞台 124
    2. 立法否决权:审查议会通过的所有法案,以确保其符合宪法和伊斯兰教法,拥有绝对的否决权 122
  • 伊斯兰革命卫队 (IRGC):作为革命的意识形态卫士而建立的革命卫队,现已演变为一个“国中之国” 128。它是一支直接听命于最高领袖的平行军事力量,其影响力巨大且无所不包 122
    • 军事:控制着伊朗的弹道导弹计划,并通过其精锐的“圣城旅”在整个中东地区指挥着一个庞大的代理人网络 113
    • 国内安全:通过其下辖的“巴斯基”民兵组织,成为镇压国内异议的关键工具 113
    • 经济:革命卫队及其附属机构控制着一个庞大的经济帝国,据估计其掌握了国家近一半的经济命脉,在建筑、能源、通信等领域拥有巨大利益 129

表1:伊朗的权力结构:法定角色与事实权力

机构 宪法角色 主要权力与职责 事实影响力与权力来源
最高领袖 国家元首,最高政治与宗教权威 任命关键官员,统帅军队,制定国家大政方针 宪法赋予的绝对权力(法基赫的监护),对教士阶层和革命卫队的直接控制
总统 政府首脑,国家第二号人物 负责经济、行政管理,名义上的国家代表 通过普选获得民意授权,但权力受限于最高领袖和护宪会
宪法监护委员会 宪法与伊斯兰教法监督机构 审查候选人资格,否决议会立法 作为最高领袖意志的延伸,是维护神权统治的法律和政治防火墙
伊斯兰革命卫队 革命与国家体制的捍卫者 负责国防、内部安全、弹道导弹计划、对外军事行动 独立于政府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对最高领袖的绝对忠诚,是政权的硬实力支柱

伊朗的政治体制是一种为确保政权韧性而精心设计的“神权选举主义”模式。选举产生的机构(总统、议会)提供了一个民众参与的表象,并成为一个重要的“安全阀”,用以引导和管理公众的不满情绪。与此同时,非选举产生的“深层国家”机构(最高领袖办公室、宪法监护委员会、革命卫队、司法系统)则牢牢掌握着国家意识形态、安全和战略方向的绝对控制权。一个关键的演变是,革命卫队已从教士阶层的“禁卫军”转变为一个自身拥有强大政治和经济利益的实体,形成了一个“军事-安全复合体”主导的“卫戍国家”。在这种结构下,军事安全机构在实践中可能已拥有比教士集团更大的实际权力,这一动态将深刻定义后哈梅内伊时代的权力格局。

2.3 治理的时代:务实、改革与强硬回潮的循环

伊朗后革命时代的政治史并非一条线性发展的道路,而是一系列由内部压力和外部危机驱动的、在意识形态狂热与务实收缩之间摇摆的周期 86

  • 周期性历史
    • 霍梅尼时期 (1979-1989):革命、巩固政权和残酷的两伊战争构成了 foundational decade 86
    • 拉夫桑贾尼时期 (1989-1997):“重建时代”。战争的创伤和霍梅尼的逝世促使伊朗转向“务实保守主义”,专注于经济重建和有限的市场化改革 86
    • 哈塔米时期 (1997-2005):“改革时代”。民众对社会管制的普遍不满将哈塔米推上总统宝座。这一时期公民社会蓬勃发展,新闻自由度扩大,并推行“文明对话”的外交政策。然而,他的结构性政治改革最终被强硬派的司法系统和护宪会所阻挠 86
    • 艾哈迈迪-内贾德时期 (2005-2013):强硬民粹主义的回潮。内贾德利用了被改革遗忘的底层民众的不满,奉行对抗性的外交政策(尤其在核问题上),其民粹主义经济政策导致了高通胀。2009年他备受争议的连任选举引发了声势浩大的“绿色运动”抗议 86
    • 鲁哈尼时期 (2013-2021):重返务实主义。鲁哈尼以解决经济危机和结束国际孤立为竞选纲领,其政府成功谈判达成了2015年《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但2018年美国单方面退出该协议,使其核心政策成就化为泡影,导致经济危机重现 86
    • 莱希时期 (2021-2024):强硬派的全面巩固。莱希在一次投票率创历史新低的选举中当选,标志着改革派与强硬派之间竞争的终结。其任期以严厉镇压2022年马赫萨·阿米尼(Mahsa Amini)抗议活动和深化“向东看”外交政策为标志 115
    • 佩泽希齐扬时期 (2024-至今):莱希意外去世后,在同样低迷的投票率下,相对温和的马苏德·佩泽希齐扬(Masoud Pezeshkian)当选总统。这或许表明,面对日益增长的公众不满,政权可能再次试图启用一个“安全阀”来缓解压力。
  • 继承危机: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年事已高,其继承问题已成为伊朗政治中最关键的议题。外界猜测其子穆杰塔巴·哈梅内伊(Mojtaba Khamenei)可能接班,但这引发了关于建立“准王朝”统治的担忧,与革命初衷相悖。其他可能的人选包括某位强硬派共识人物,甚至是一个集体领导委员会。无论如何,伊斯兰革命卫队预计将在这一过程中扮演决定性角色 136

伊朗政治的周期性是其政治体制的一个内在特征,而非缺陷。总统职位扮演着民意“晴雨表”和管理工具的角色。当公众对社会自由的呼声高涨时,像哈塔米这样的“改革派”被允许上台;当经济困境和民族自尊成为主要矛盾时,像鲁哈尼这样的“务实派”或内贾德这样的“民粹派”便应运而生。然而,这一循环可能正在失灵。近年来抗议活动的日益激进化和选举投票率的持续走低表明,总统这一“安全阀”正在失去其遏制公众愤怒的能力。因此,最高领袖的权力交接将发生在一个公众疏离感空前强烈的背景下,这使得此次权力过渡成为自1979年以来该政权面临的最危险时刻。

2.4 社会经济账本:制裁、停滞与社会动荡

伊朗的经济状况是其数十年来与国际社会(主要是美国)制裁斗争的直接反映。这些制裁严重削弱了其石油出口,切断了其与全球金融体系的联系,阻碍了外国投资,并引发了长期的经济危机 14。作为回应,政权推行“抵抗经济”政策,旨在实现自给自足,并通过各种非正规渠道规避制裁 5

除了外部制裁,伊朗经济还面临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包括对波动的油气收入过度依赖、普遍存在的国家管理不善,以及伊斯兰革命卫队庞大的经济版图对私营部门的挤压 5

这些因素共同导致了长期的“滞胀”状态。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的近期数据,伊朗面临着高通胀(2025年预计为43.3%)、高失业率(9.5%)和疲软的GDP增长 144。这已导致家庭购买力急剧下降和普遍的贫困问题 14

经济困境和政治社会压迫的直接后果之一是灾难性的、不断加速的“人才流失”。伊朗是世界上人力资本外流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据估计每年有15万至18万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离开。医生、工程师、科学家和企业家的出走,据估计每年给国家造成的经济损失高达1500亿美元,这严重削弱了国家在创新和长期发展方面的潜力 149

经济上的不满是民众大规模抗议的主要驱动力。虽然2009年的“绿色运动”主要是政治性的,但随后的主要骚乱,如2017-2018年的抗议、2019年因油价上涨引发的抗议,以及2022年的“女性、生命、自由”运动,无一不是由深层的经济绝望与对压迫的愤怒共同点燃的 131

表2:伊朗关键经济与社会指标 (1990-2025)

时代/总统 平均GDP增长率(%) 平均通货膨胀率(%) 平均失业率(%) 关键社会发展/抗议事件
拉夫桑贾尼 4.5 25.4 11.5 战后重建,有限市场化
哈塔米 4.8 15.6 12.1 改革开放,公民社会发展,1999年学生抗议
艾哈迈迪-内贾德 3.5 18.5 11.8 民粹主义经济政策,国际制裁加剧,2009年绿色运动
鲁哈尼 1.3 24.0 11.5 JCPOA达成与崩溃,制裁回归,2017-19年经济抗议
莱希/佩泽希齐扬 3.6 (预计) 45.0 (预计) 9.5 (预计) 强硬派巩固,2022年“女性、生命、自由”抗议

注:数据为各时期近似平均值,来源综合自IMF、世界银行及历史分析报告。

伊朗的社会经济模式陷入了一个由制裁、压迫和激进化构成的恶性循环。外部制裁削弱了国家满足民生的能力,加剧了经济不满,并最终引爆抗议活动。政权将这些抗议视为外部势力支持的生存威胁,因而以镇压而非改革作为回应。这种镇压,加上机会的匮乏,又进一步加剧了“人才流失”,从而进一步掏空了国家的生产能力。一个关键的现象是,抗议的性质正在发生变化:从最初要求体制内改革(如2009年),到如今直接喊出颠覆政权的口号(如2022年),这表明民众对现有政治框架的幻想正在破灭。

第三部分:伊朗的国际关系

自1979年以来,伊朗的外交政策在意识形态驱动的革命热情与国家利益驱动的务实主义之间摇摆,形成了一套复杂且常常看似矛盾的多轨战略。

3.1 与美国的关系:四十余年的敌对

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推翻亲美的巴列维王朝以来,伊朗与美国的关系便陷入了长期的敌对状态,至今未有正式外交关系 157。这段关系的基调由几个关键事件所奠定:

  • 伊朗人质危机 (1979-1981):革命后,伊朗学生占领美国驻德黑兰大使馆,扣押52名美国外交官长达444天。这一事件不仅导致美国对伊朗实施了第一轮严厉的经济制裁和资产冻结,也从根本上毒化了两国关系,使敌意制度化 14
  • 两伊战争中的角色:在1980-1988年的两伊战争中,美国支持伊拉克,向其提供情报和后勤援助,这进一步加深了伊朗对美国的敌意和不信任 160
  • “邪恶轴心”与核僵局:21世纪初,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将伊朗列为“邪恶轴心”国家之一,两国关系再度紧张 158。伊朗核计划成为双方对峙的核心。长达十余年的外交博弈和多轮制裁,最终在2015年由奥巴马政府主导达成了《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即伊朗核协议。根据协议,伊朗同意限制其核活动,以换取国际社会解除制裁 157
  • JCPOA的崩溃与“极限施压”:2018年,特朗普政府单方面退出JCPOA,并对伊朗实施了空前严厉的“极限施压”制裁,旨在彻底扼杀伊朗经济。作为回应,伊朗逐步放弃了对协议的遵守,重启并扩大了其铀浓缩活动 14
  • 持续的军事对抗:两国在中东地区持续进行低烈度的军事对抗,包括伊朗支持的代理人武装对美军基地的袭击,以及2020年美国刺杀伊朗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Qasem Soleimani)等重大事件,都曾将双方推向战争边缘 158

两国间的敌意根植于深刻的意识形态分歧和历史积怨。伊朗视美国为试图主宰中东、压迫伊斯兰世界的“大撒旦”;而美国则视伊朗为支持恐怖主义、破坏地区稳定、寻求核武器的“流氓国家” 164。这种根深蒂固的互不信任,使得两国关系在可预见的未来都难以实现根本性突破。

3.2 与中国的关系:“向东看”战略的核心

面对西方的长期孤立和制裁,伊朗逐步确立了“向东看”的外交战略,而中国是这一战略的核心支柱。两国关系建立在经济互补和共同抵制美国单边主义的战略需求之上。

  • 25年全面合作协议:2021年,中伊两国正式签署了一份为期25年的全面合作协议,标志着双边关系进入一个新的战略高度 165。这份协议涵盖了政治、经济和安全等多个领域:
    • 能源合作:协议的核心是中国承诺在未来25年内向伊朗的能源(石油、天然气)和石化行业投资高达2800亿至4000亿美元。作为回报,中国将获得长期、稳定且有大幅折扣的伊朗石油供应 165
    • 基础设施建设:中国将投资约1200亿美元用于升级伊朗的交通和制造业基础设施,包括建设港口、铁路、机场和5G通信网络 165。这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BRI)深度对接,旨在将伊朗打造成为连接东西方的关键交通枢纽 165
    • 军事与安全合作:协议草案还提及了深化军事合作,包括举行联合军事演习、共同研发武器以及情报共享 165
  • 战略动机
    • 对伊朗而言,与中国合作是其对抗美国制裁、实现经济生存和发展的生命线。中国是伊朗石油的最大买家,为伊朗提供了宝贵的外汇收入 166。中国的投资和技术则对伊朗破旧的基础设施至关重要 167。在政治上,与中国结盟为伊朗提供了重要的国际支持,以抗衡美国的压力 166
    • 对中国而言,伊朗是其能源安全战略的关键一环,也是其“一带一路”倡议在中东地区不可或缺的节点 169。通过深化与伊朗的关系,中国不仅能确保能源供应,还能扩大其在中东的地缘政治影响力,挑战美国在该地区的传统主导地位 166

尽管两国关系日益密切,但并非没有障碍。美国的“长臂管辖”和对中国企业的制裁威胁,始终是中伊经济合作面临的风险 160。同时,伊朗国内也存在对过度依赖中国、可能损害国家主权的担忧声音 170

3.3 与俄罗斯的关系:便利的联盟

伊朗与俄罗斯的关系是一种基于共同战略利益的“便利联盟”或“交易型伙伴关系”,而非基于共同价值观的牢固同盟 171。两国关系的核心驱动力是共同的反美立场和在中东地区遏制美国影响力的需求。

  • 合作领域
    • 叙利亚战场:两国最重要的合作体现在叙利亚内战中。俄罗斯的空中力量与伊朗及其代理人武装的地面部队相结合,成功地保住了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政权,阻止了美国支持的反对派上台 171
    • 军事技术合作:俄罗斯是伊朗重要的武器供应国之一,曾向其出售S-300防空系统等装备 172。近年来,随着俄罗斯在乌克兰战争中面临武器短缺,伊朗向俄罗斯提供了大量的“见证者”(Shahed)系列无人机,这标志着两国军事合作进入了新的阶段 171。两国于2025年签署了为期20年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条约》,涵盖了军事、情报、网络安全等领域的合作 171
    • 核能合作:俄罗斯帮助伊朗建造了其第一座核电站——布什尔核电站,并参与了后续机组的建设 172
  • 联盟的局限性:尽管合作紧密,但俄伊关系存在明显的局限性:
    • 缺乏互信与共同防御承诺:两国的战略伙伴关系条约中不包含类似北约的共同防御条款,这意味着在一方受到攻击时,另一方没有义务进行军事干预 171。这一点在近期伊朗与以色列的冲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俄罗斯保持了中立,并未向伊朗提供直接的军事或政治支持 171
    • 在叙利亚的利益分歧:尽管双方都支持阿萨德政权,但其长期目标并不完全一致。俄罗斯寻求的是一个稳定的、能够平衡各方利益的叙利亚,而伊朗则希望将其打造为“抵抗轴心”的前沿阵地。因此,俄罗斯默许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配合以色列对叙利亚境内的伊朗目标进行空袭 171
    • 俄罗斯与以色列及海湾国家的关系:俄罗斯在中东奉行平衡外交,与以色列和沙特等海湾国家都保持着良好关系。为了维护这些关系,俄罗斯在支持伊朗方面始终保持克制,避免过度卷入地区冲突 171

总而言之,俄伊关系是一种务实的、机会主义的合作。双方在对抗美国、稳定叙利亚等具体问题上利益一致,但在更广泛的地区战略和安全承诺上则各怀心思,这决定了其联盟的深度和可靠性是有限的。

3.4 在中东的博弈:宿敌、代理人与务实外交

伊朗在中东的外交政策呈现出鲜明的两面性:一面是意识形态驱动的、旨在“输出革命”的对抗性政策;另一面则是基于国家利益的、日益务实的合纵连横。

  • 与沙特阿拉伯的宿敌关系与和解:自1979年革命以来,作为什叶派革命中心的伊朗和以逊尼派正统自居的沙特阿拉伯,便陷入了一场争夺地区主导权的激烈竞争 173。这场“代理人战争”在整个中东地区展开,主要战场包括:
    • 也门:伊朗支持什叶派的胡塞武装,而沙特则领导多国联军支持也门政府军。这场冲突已演变为一场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 173
    • 叙利亚:伊朗与俄罗斯共同支持阿萨德政府,而沙特则支持逊尼派反对派武装 173
    • 这场对抗具有深刻的宗派色彩,但其本质是地缘政治的霸权之争 173
    • 然而,在经历了多年的紧张对峙后,两国关系在2023年出现了历史性转折。在中国斡旋下,伊朗和沙特宣布恢复外交关系 179。这一和解是双方务实主义的体现:沙特意识到,为了实现其“2030愿景”的经济转型目标,必须缓和地区紧张局势,避免伊朗及其代理人的持续袭扰 181;而伊朗则希望借此打破外交孤立,缓解经济压力 181
  • “抵抗轴心”与对以色列的敌对:伊朗外交政策的另一核心是建立和支持一个由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组成的“抵抗轴心”(Axis of Resistance),其主要目标是反美、反以色列 183。该轴心的主要成员包括:
    • 黎巴嫩真主党:伊朗最成功的代理人,是黎巴嫩一支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对以色列构成直接威胁 14
    • 巴勒斯坦哈马斯与伊斯兰圣战组织:伊朗向这些巴勒斯坦武装组织提供资金、武器和训练,以对抗以色列 14
    • 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是连接伊朗与黎巴嫩真主党的关键战略走廊 14
    • 伊拉克什叶派民兵:在后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伊朗通过支持各种什叶派民兵组织,极大地扩展了其政治和军事影响力 186
    • 伊朗与以色列的关系是彻底的敌对关系。伊朗领导人公开否认以色列的生存权,并将其视为“犹太复国主义实体”,而以色列则将伊朗的核计划和代理人网络视为其最大的生存威胁 14
  • 与海湾邻国的务实关系:与对沙特的敌对形成对比,伊朗与卡塔尔和阿联酋等其他海湾国家保持着更为复杂和务实的关系。
    • 卡塔尔:两国关系相对友好,共同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田,并在经济和安全领域有合作。在2017年卡塔尔遭遇沙特等国封锁时,伊朗向其提供了重要的支持 190
    • 阿联酋:尽管在也门等问题上存在分歧,且两国存在三岛(阿布穆萨岛、大小通布岛)的主权争议,但阿联酋近年来也采取了与伊朗缓和关系的政策,以降低地区风险、保障其作为商业和金融中心的经济安全 192

伊朗在中东的战略,是一种将意识形态输出与地缘政治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混合策略。它利用“抵抗轴心”作为其对抗美国和以色列的非对称武器,同时又在必要时采取务实的外交手段(如与沙特和解、与阿联酋缓和关系)来规避风险、谋求国家利益。这种双轨并行的策略,虽然充满了内在的矛盾,却也为伊朗在充满敌意的国际环境中提供了生存和博弈的灵活性。

第四部分:法制、社会与人权

伊斯兰共和国的法律体系和社会治理模式,旨在维护其独特的意识形态和政权安全,但这导致了持续的社会紧张和严重的人权问题。

4.1 法律体系:神权下的法治

伊朗的法律体系以伊斯兰教法(Sharia)为基础,并由神权机构进行最终解释和监督。1979年宪法确立了政教合一的制度,所有法律和规定都必须符合“伊斯兰标准” 84。司法系统名义上独立,但实际上受到最高领袖和强硬派教士的严格控制。

一个关键特征是“革命法庭”的存在。这些在革命后成立的特别法庭,最初旨在审判前政权官员,但后来演变为镇压政治异议的核心工具 105。革命法庭的审判程序严重缺乏正当性,通常闭门进行,被告无法获得有效辩护,并广泛使用通过酷刑获得的“供词”作为证据。这些法庭负责审理包括“危害国家安全”、“尘世腐败”(

Mofsed-e-filarz)和“与真主为敌”(Moharebeh)等在内的模糊罪名,这些罪名被广泛用于起诉抗议者、记者、人权活动家和少数族裔 105

4.2 人权状况:系统性的压制

根据大赦国际(Amnesty International)和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等国际组织的2023/2024年度报告,伊朗的人权状况持续恶化,存在广泛且系统性的侵犯行为 194

  • 死刑的滥用:伊朗是世界上执行死刑最多的国家之一。死刑被广泛适用于不符合国际法“最严重罪行”标准的罪名,如毒品相关犯罪,并被用作镇压政治异议的工具 196。在2022年“女性、生命、自由”抗议活动后,当局处决了多名抗议者。少数族裔,特别是俾路支人和库尔德人,在被处决者中所占比例极高 198
  • 酷刑与不人道待遇:酷刑和其它虐待行为在伊朗的拘留中心和监狱中普遍存在且系统化。当局 routinely 对被拘留者实施强迫失踪和单独监禁,并通过酷刑逼供,这些“供词”随后被国家电视台播出 194。残忍的刑罚如鞭刑和截肢仍在法律中保留并被执行 194
  • 对言论、集会和结社自由的压制:当局严厉压制任何形式的和平异议。数以千计的记者、律师、学生、工会活动家和人权捍卫者因行使其基本权利而遭到任意拘留、骚扰和不公正起诉 194
  • 对少数群体的歧视
    • 民族少数群体:库尔德人、俾路支人、阿瓦士阿拉伯人等少数民族在就业、教育、住房和政治参与方面面临系统性歧视。他们的语言和文化权利受到压制,其居住地区也长期投资不足,导致贫困问题加剧 194
    • 宗教少数群体:巴哈伊教徒、基督徒、逊尼派穆斯林等宗教少数群体在法律和实践中遭受歧视。巴哈伊社区尤其受到严酷打压,其成员被禁止接受高等教育,并面临任意逮捕、财产没收和商业关闭 194
    • LGBTI人士:同性性行为在伊朗被定为刑事犯罪,最高可判处死刑。LGBTI人士面临系统性的歧视和暴力 194

4.3 妇女权利:法律与社会中的二等公民

自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妇女的法律和社会地位发生了急剧倒退。尽管在教育等领域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她们在法律上仍被视为二等公民 202。伊朗是少数几个尚未批准《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CEDAW)的国家之一 202

  • 法律上的歧视
    • 家庭法:在婚姻、离婚、子女监护权和继承权等方面,法律严重偏向男性。妇女的证词在法庭上的分量仅为男性的一半。丈夫有权阻止妻子从事他认为“有损家庭利益”的职业,已婚妇女未经丈夫许可不得申领护照或出国旅行 202
    • 童婚:女孩的法定结婚年龄为13岁,但在父亲同意和法院批准的情况下,更年幼的女孩也可以结婚,这实际上使强迫童婚合法化 202
    • 对性暴力的保护不足:法律不承认婚内强奸为犯罪,对家庭暴力的保护也极为有限。遭受性侵的女性受害者如果无法提供足够的证据(如四名男性证人),自己反而可能因“通奸”罪名被起诉 202
  • 强制头巾与社会控制:强制佩戴头巾(Hijab)是伊斯兰共和国最具象征性的社会控制措施之一。拒绝遵守的妇女和女孩会面临从罚款、监禁到被剥夺教育和就业机会等一系列惩罚 203。2022年,22岁的马赫萨·阿米尼因“不当佩戴头巾”被道德警察拘留后死亡,引发了全国性的“女性、生命、自由”抗议浪潮 154。作为回应,当局非但没有放松管制,反而推出了所谓的“努尔计划”(Noor Plan),通过面部识别等数字监控技术,加大了对不戴头巾女性的打压力度 194

伊朗的法律和人权体系并非现代法治国家的常态,而是服务于维护神权统治和意识形态纯洁性的特定工具。它旨在通过法律手段强制推行一套保守的社会规范,并压制任何可能挑战政权根基的异议声音。“女性、生命、自由”运动之所以对政权构成如此深刻的挑战,正是因为它直接冲击了政权对女性身体的控制权——在伊斯兰共和国的意识形态中,这种控制被视为其伊斯兰身份和社会秩序的核心支柱。

结论

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走过了一条充满矛盾与冲突的独特道路。它既是一个以输出革命为己任的意识形态国家,又是一个在国际舞台上精于算计的现实主义行为体;它拥有赋予民众选举权的共和制外壳,其核心却是由非选举产生的神权机构牢牢掌控;它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下展现出惊人的政治韧性,却又长期深陷于经济停滞、社会不满和人才流失的泥潭。

在国内,巴列维王朝失败的现代化进程为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埋下了伏笔。霍梅尼领导的教士集团成功地将民众对经济不公、政治压迫和文化异化的普遍不满,整合到一套强有力的反西方、回归伊斯兰的意识形态框架之下,最终推翻了君主制。然而,革命后的权力巩固过程,是一场残酷的“革命吞噬自己孩子”的剧目。教士集团利用人质危机和两伊战争等重大事件,系统性地清除了所有自由派、左翼和民族主义盟友,最终建立起以“法基赫的监护”为核心的神权统治。其精心设计的政治体制,通过最高领袖、宪法监护委员会和伊斯兰革命卫队等非选举机构,确保了对选举政治的绝对控制,使总统和议会选举沦为在可控范围内释放民怨的“安全阀”。

在国际上,伊朗奉行一种灵活而矛盾的双轨外交。一方面,它以“抵抗轴心”为依托,在中东地区与美国和以色列展开长期的代理人战争,试图颠覆现行地区秩序。另一方面,为了应对制裁和孤立,它又采取务实的“向东看”战略,与中国和俄罗斯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并能在中国斡旋下与宿敌沙特阿拉伯实现和解。这种在意识形态对抗与国家利益驱动之间的摇摆,构成了伊朗外交政策的主要特征。

然而,四十余年后,伊斯兰共和国正面临其建立以来最严峻的系统性挑战。长期的经济制裁和内部结构性弊病,导致民生凋敝,引发了愈发频繁和激进的社会抗议。从2009年的“绿色运动”到2022年的“女性、生命、自由”浪潮,抗议的诉求已从体制内改革转向了对整个政权的根本性质疑。与此同时,严重的“人才流失”正在掏空国家未来的发展潜力。在此背景下,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继承问题迫在眉睫,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权力交接,更是对整个体制未来方向的一次关键抉择,伊斯兰革命卫队在其中的作用将至关重要。

展望未来,伊朗的轨迹将取决于其领导层能否有效应对这三大相互交织的危机:经济的持续困境、民众日益增长的疏离感,以及在动荡的地区和国际环境中维持其脆弱的战略平衡。伊斯兰共和国的韧性曾多次被证明,但其赖以维生的社会契约和政治合法性正受到前所未有的侵蚀。这个诞生于革命的国家,正站在一个新的历史十字路口。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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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研究系列:三、伊斯兰共和国的四十五年:革命、韧性与地区重塑的轨迹(G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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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Is
发布于
2025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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